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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文 /  大氣系79級 王碧霞

菩提迦耶的最後一個早晨,在莫名其妙的混亂中結束,繼續搭泰航的班機前往瓦拉那西。在臺北時即跟恆河邊的民宿Ganpati預定了住宿與機場接機,看見司機依約在瓦拉那西機場舉著牌子等我們時,著實鬆了一口氣。機場至恆河所在的舊城區約22公里,路況不算好,抵達民宿後,好運氣地換到了有階梯直通河岸的獨立房間,一番折騰,姐妹倆遂倒在床上看恆河,疲憊地昏昏睡去。

醒來時夜已黑,到民宿設在頂樓的餐廳用晚餐,時值一月初,太陽下山後便冷了,點了一壺我最愛的香料奶茶(masala tea)、蔬菜炒飯、咖哩和烤餅,好奇地在屋頂上走來走去,四處張看。北方的火葬場瑪尼卡尼卡河壇(Manikarnika Ghat),24小時不停地焚化遺體,空氣中彌漫蛋白質、木柴焚燒的焦炭味,隱藏在黑暗中的灰燼飄在我的頭髮、散落在食物上,有些就這麼往心底鑽。額外加料的香料奶茶一如繽紛印度,總牽引著萬般滋味在口舌、心間繞。

我和妹妹啜飲著奶茶,閒聊著隔天的計畫,南方不遠處的達薩斯梅朵河壇(Dasashwamedh Ghat)正熱鬧地舉行菩加(Puja)夜祭(獻給神聖恆河的祈禱儀式),燈火通明、樂聲人聲嘈雜難辨。恆河,Ganga River,佛經裏常提到的「競伽河」,我終於來此親睹,卻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心情親近,思緒百轉千繞好複雜。世尊說法時總以恆河沙譬喻其多至難計之數,眾生煩惱如恆河沙,未說法亦如恆河沙,而娑婆眾生為離別掉的眼淚又何嘗不是恆河沙數?這條聖河,死生同時,神祇與凡人共處,我雖自遠方迢迢而來,放不掉的還是放不掉,心裏掛念著回國後即將再面對一場告別。

20081130日下午,我接到火明老師的電話。老師問我近況,可有安排新的旅行。我略述1個月後北印自助行的計畫,想看的地方、想參加的法會。老師說著他20077月至土耳其旅行1個月的經驗,在卡帕多奇亞速描形狀各異的奇岩、蘇菲教派神聖優雅的旋轉舞……。我知道這趟旅行對老師有特別的意義,十多個小時的航程及景點間的長途拉車,對動過2次大手術的人的確不容易。

老師跟我要了幾位同學的電話,他說,他現在沒辦法下樓,只能待在3樓的臥室,也不能上網路了,想多跟一些人聊聊。話說得委婉,但我心裏和他的喘息聲一樣清楚,他是在跟我們告別了。老師說,他這樣生病需要家人照顧,就覺得家庭很重要。末了,他說:「我真耽心你們這些女孩子,一個個有樣學樣都不結婚。」呵,這才是老師真正想跟我說的吧。我說:「您放心,我很會過日子的。」老師悠悠地說:「是啊,妳總是教人很放心。」不知怎地,我像是聽到老師心底幽幽隱隱的嘆息聲,我想,他看我總是隻身來去,這些話鯁在心裏很多年了吧。當天晚上,我打電話給老師,跟他說想在出國前到家裏看他。老師婉拒了,他說:「這也不是來見個面,說聲加油就能解決的事,你們有空多打電話給我就好。」我只好跟老師約定,回國後再打電話跟他聊聊旅行見聞。

那晚,老師的話始終縈繞耳際,歷歷往事一件勾著一件來,眼睛濕了乾了又濕了,面對無能再相見的告別,傷痛始終不因經歷的次數增加而稍減,只能試著習慣與接受。呵,無始以來那些在恆河邊送走親人的喪家,是不是跟我一樣總是哭得好傷心?或者,信仰堅定的印度人,在告別的時刻,真能欣喜親人脫去此生束縛獲得轉世與重生?

「河流包容他們,依舊流呀流地。人間之河,人間深河的悲哀,我也在其中。」

~~<深河>,遠藤周作 

這條墨色的永恆之河,千年來在這方土地長養萬物承納雨淚,那麼,我是否能在此卸下那些過去與未來關於離別的悲傷,痛快地付諸流水?

**

清晨,北印冬日特有的濃霧籠罩河面,雇船往北遠眺瑪尼卡尼卡火葬場,河上寥寥幾艘往返遊船,煙與霧模糊了眼前死生邊際,恍若虛幻影事。販賣鮮花燈燭的印度男童划著小船靠了過來,向他買了2盞小燭燈,點燃放至河上漂流,河闊燈微顯得好孤單,不由得想起了「江船火獨明」這句詩

好雨知時節,當春乃發生。隨風潛入夜,潤物細無聲。
野徑雲俱黑,江船火獨明。曉看紅濕處,花重錦官城。

~~杜甫《春夜喜雨》

火明老師常提起這首詩,對「江船火獨明」多所著墨,但我總覺得這句稍嫌淒涼,不如「好雨知時節」、「潤物細無聲」更符合老師對人的態度,細膩卻不喧嚷的關心。

老師是個心思細膩、感情豐富的人,以往每年的12月,都會收到老師寄來的信,信中寫著一年回顧,大氣科學研究與網路教學Lain的進展,女兒們的求學、成家與立業,還有一張貼著與師母一起旅行時合照的賀卡。讀著信時總像是與老師面對面聊天著,他的親切、誠懇、體貼與熱忱,不因間接透過文字而稍減,如同以前在學校時,他從不吝惜與我們分享他的見思與情感。而在他生病之後,信中更多了對生命的深沈省思。

畢業多年後,當我自己的年紀和老師當年教我們時相當,對人生卻仍然常懷困惑,該做決定的時刻依舊猶豫不決,有時憑著直覺與少數的經驗,給了較年輕的朋友建議後,總不免耽心--我說的是正確的嗎?在惴惴不安的時候,我總想起火明老師,想起他在課堂及課外的分析與善喻,好奇他那般充足的信心源自何處。

或許,老師說過的一段話可以解釋得更清楚--有人問我:「你是以什麼樣的理念,來進行你的輔導工作。」雖然參加過多次校內外輔導研習活動,也看過許多書籍,甚至還到校外做過數次的專題演講,但是仔細想想,我還是不懂『輔導理論』,也沒有很獨特的『輔導技巧』。或許只是憑著一股熱忱,加上同學們對我的信賴與支持,使我感到日子越來越充實,我的信心也越來越確切。我憑著感覺與直覺來處理面前的問題,而不是依循理論去實踐。我不時思考與反省每個學生的前途、行為、困擾、個性、長處等,也因此刺激我想的更多、更細膩,享受更多成功的喜悅。(引自「國立中央大學89學年度第二學期導師工作研討會導師心得分享」)

1994年年初,「三慧社」(中央大學教職員成立之佛學社)邀請法鼓山的聖嚴法師到校演講,當時火明老師擔任第一任社長。台琦老師要我回學校聽演講,晚上活動結束後,火明老師陪著我在校園裏散步,我們談起罹癌的同班好友和其他同學。老師各以一句話品評了班上幾位女同學的個性,他說得好輕描淡寫,我在心裏直點頭,原來老師對我們如此觀察入微。我心有所感,卻始終沒有開口問,那麼,我又是什麼樣的人?日後我常想,如果我在學校時懂得多跟老師討論,我會不會更早一點了解自己?對於求學、就業是否可以更勇敢地聽從自己的心而不是理智?成為知時節的好雨並非易事,有關懷才願用心觀察,智慧不足只會視而未見,沒有寬容的度量,怕要肆隨已意橫加干涉,而非讓幼苗順性生長了。那些年,每當我和老師見面或在msn中聊天,總會想起那晚的散步,想起在松風樹影中老師的微笑,想起那些溫言暖語如何撫慰我陪著好友在醫院進出的惶惑與恐懼,隨著經歷增長,許多微言大義都在反覆思索中才慢慢明白。

恆河邊度日,適閒散宜思索。我喜歡沿著河階逛過一個個河壇,看河邊沐浴男女、幼兒嬉鬧,看日常生活看虔誠祈禱,看天空自在飛鳥、河上浮游的骨灰與穢物,或者,不時面對突然現身的死亡。有時在迷宮般的小巷中迷了路,貼著牆垣與男人扛著的金黃緞布包裏的亡者擦身而過,以為找對了回民宿的方向卻又逛至火葬場,日頭初沒的黃昏,沿著少有人跡的河壇走回民宿,害怕遇見打劫的恐懼遠大於看見亡者。眾人沐浴的河壇上,剛失去至親的的男人們,赤著上身一排蹲坐讓人剃去鬚髮。或者,在舊城區熙攘的鬧街,小客車車頂上安置被白布包覆的亡者,向我迎面駛來。在囂嚷人世在寧謐恆河畔,死亡的氣息一直都在,未曾隱滅。

終於真正明白,不管身處何地,儘管多數的時候我選擇背對死亡而行,卻依然不斷地向死亡靠近。

   

旅程結束回臺灣後,我依約打電話跟老師聊北印見聞,老師喘得更厲害了,我草草結束話題,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語,徒覺無能為力。20092月,學妹告知老師願意見我們了,為了不要讓老師太累,大家一同到老師家。老師身形瘦削,不見往日光采,但談興與關心依舊,相見亦難,我唯能嗟嘆天地不仁,將人折磨至此。

411日,台琦老師約我一起到國泰汐止分院看火明老師,他已陷入昏迷不能言語。當晚,我在msn敲同學荊軻,要他早點去看老師。12日下午我倆到了病房卻見不到人,詢問護理站方知,老師已在早晨往生。通知了中大的老師和同學們,我與荊軻有時聊著舊事,有時靜坐無語。在往生室一起念佛時,我告訴自己這樣也好,老師不用再受苦了,卻無法遏抑紛湧直上的回憶。大學時某個下午,我站在系館的走廊,老師從辦公室走出,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回望我一眼,那應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。大四天氣學實習,老師拿出各種小文具,鼓勵上一週預測最準的人,或者,在天氣圖上行雲流水地畫出等值線,而天氣學講義,是老師熬夜一字字繕打的心血。在系館大廳前,我剛從社團男同學腳踏車後座跳下,老師眨眨眼促狹地問:「那個男孩是誰?」。大四時班上女生買了蛋糕幫老師慶生,那時,我們常喜歡哄他開心,喜歡看他感動地擦拭眼角……。少時不懂留心,將一切交會視為當然,原來過去那些看似平淡的互動,讓我與老師結下這麼深的緣份。銘刻在心裏的往事始終未忘,而老師再無言語。記憶清晰仿若昨日,然時光流逝得太快,離別來得太早。俱往矣,唉,俱往矣。

老師安穩地睡著了,永遠。再見了,親愛的老師。

舟,終究仍得獨行獨明。這是那天下午我說不出口的話。

我始終是喜歡獨來獨往的孤僻羅漢,卻有幸地在生命長河遇見了一位位示現的菩薩,或以言語點化或溫暖擁抱,無以回報,只好以文字紀念這些短暫的美麗相遇--

終有那麼一天,在另一段旅程,我們會再微笑相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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